今人不見古時月 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
古今明月終照我 相逢有緣與長安
正如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國人心中也構(gòu)想著不同的李白。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的游子，是“欲上青天攬明月”的鮮衣少年，亦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的酒后詩仙，每一句都能勾勒出這位盛唐傳奇人物的剪影。因此，想講好李白的故事，并不容易。
最近上映的國產(chǎn)動漫《長安三萬里》的火爆出圈，似乎成功地做到了。不同以往主人公式的講述方式，這部電影以大唐邊塞詩人高適的視角，用旁觀者力求客觀的身份，追憶式地鋪開他與李白跨越數(shù)十年的友誼與交往，為觀眾展現(xiàn)一個有血有肉、立體鮮活的文人形象。但是，電影想表現(xiàn)的絕非單單是詩人的生平經(jīng)歷，在168分鐘的時間里，時代洪流與個人命運的交織，大唐詩史和想象建構(gòu)的結(jié)合，萬里詩卷和獨屬中國人浪漫情懷的碰撞，躍然于屏幕，在每一位觀影者心中埋下一粒“長安”的種子。
▲電影《長安三萬里》海報。
“身在盛世，你我當為大鵬”
隨著劇情的展開，李白、孟浩然、高適、王維等詩人與觀眾逐一相遇，在人物特征定位方面，影片沒有刻意塑造大眾印象中李白的瀟灑不羈、王維的帥氣才情、高適的豪放英勇，而是在安史之亂前后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沉浮中，展現(xiàn)幾位詩人幾經(jīng)波折的不同命運走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華彩，也有不同的遭際——年少高適的懷才不遇，李白在入世和出世中的糾結(jié)憤懣，暮年孟浩然的潦草收場，他們繡口吐出的不僅是半個盛唐，也是各自跌宕起伏的一生。
不同的選擇，導向不同的人生之路。電影中，高適曾對李白講，“你是謫仙人，要回天上；我是世間人，我在世間盤桓”。這注定了二人相行漸遠的人生歷程，他們都在時代與自我之間做出抉擇。但歲月蹉跎，幾經(jīng)滄桑，變的是時代洪流，不變的是他們心中立于天地間的傲然與豪情。
▲電影《長安三萬里》海報。
而千年之后，當我們透過電影看到這些詩人的傳奇故事、命運起伏，感受古人在時代轉(zhuǎn)折下的無奈與迷茫，所體悟到的不僅僅是他們的愛恨與離愁，還有人生處處是選擇的感同身受。
初讀不知詩中意，再讀已是詩中人。電影結(jié)尾，李白在下江陵的途中，伴隨著兩岸猿聲，高吟“輕舟已過萬重山”，道出的是其被赦免后對人生幾經(jīng)波瀾的感慨與釋懷，也是千萬普通人走出艱難困境后的豁然開朗。在此層面，詩詞的意義就不只在于其字句優(yōu)美流暢，而在于它經(jīng)過時光沉淀、跨越時空距離，在不經(jīng)意間與我們每個人產(chǎn)生共鳴，并與之共情。
也許人生總會充滿不如意。縱使李白才情如此也坎坷多舛，但他仍能寫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言壯語；盡管高適直至遲暮才得以施展抱負，但他仍以“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堅定磨練自我。不論古今，我們終歸會在現(xiàn)實與理想間躊躇不定，但身在盛世，心中的“錦繡”必然有脫口而出的一天。
虛實結(jié)合，于細微之處還原唐代歷史
影視作品為求創(chuàng)新靈動，往往無法完全避免其有悖史實之處。盡管《長安三萬里》在零星細節(jié)的處理上有不符合李白等人創(chuàng)作實際背景的地方，但無論從審美、典故、歷史背景上已力求真實還原。在將基于史實的現(xiàn)實主義敘事手法和想象建構(gòu)的浪漫主義色彩結(jié)合的同時，影片多處埋下細微的歷史伏筆，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團隊尊重歷史、還原歷史的創(chuàng)作素養(yǎng)。
在人物造型上，中老年李白的建模大體遵照《唐名臣像冊》中的李白相，而在船上縱情歌舞的舞姬婉羅姑娘臉上的桃花妝則借鑒了《簪花仕女圖》中的唐代妝容。瓜子形的黛畫短眉，眉間飾以花形點綴，展示出唐代中晚期婦女審美的流行趨向。
▲李白相。
▲《簪花仕女圖》局部。
在劇情設(shè)計上，岐王府設(shè)宴頗具看點。席間，王維與李龜年的相遇其實暗指王維曾作詩《江上贈李龜年》（即其著名詩篇《相思》），以表對友人的懷念之情。而少年杜甫的出現(xiàn)也是《江南逢李龜年》中“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典故借用。實際上，杜甫寫這首詩時已是安史之亂之后，岐王府昔日繁華不見。此時二人在江南的落魄重逢，也是世道衰落、時代滄桑的追憶。
而多次在鏡頭中出現(xiàn)的高適翻閱的那本《河岳英靈集》，是唐玄宗時期殷璠編選的詩人選本，其中匯集了當時24位詩人的234首詩歌（今存228首），電影中出現(xiàn)的李白、王維、王昌齡等人的詩詞均收錄其中。而最后高適的小侍從問集子中為何沒有杜甫的詩句，也暗指杜甫在世時都沒有等來他名冠天下的時刻。但高適一句“將來別的集子里會收的”，也給了杜甫一個遲到的輝煌與認可。
在有限的篇幅中，影片還是較完美地呈現(xiàn)了基本遵循史實的主要事件，在不破壞真實性的情況下，又以戲劇性的人物塑造和藝術(shù)感、科技感十足的畫面制作，發(fā)揮想象，將歷史人物以影像化和立體聲的形式表達出來，將厚重歷史與趣味演繹相結(jié)合。
因此，國產(chǎn)動漫要拍的是中國人，是中國文化，是中國審美，也是延綿千年的歷史底蘊和文化自信。
“只要詩在，書在，長安就會在”
影片還有一個關(guān)鍵要素：長安。然而全片長安城真正出現(xiàn)的鏡頭并不多。相較而言，水草豐美的江夏，溫柔婉約的揚州，金戈鐵馬的邊塞，唐代萬里山河的畫卷跟隨詩人的腳步徐徐鋪開。乍一看，影片的標題似乎并不切合主題；而實際上，《長安三萬里》以獨有的浪漫方式，贈予了詩歌、盛唐乃至中華民族一封“情書”。
長安代表著一種意向，一種精神。無論詩人家在何方、漂泊何處，都向往敲開通往長安的大門——那是通往自我抱負實現(xiàn)的階梯，也是通往安放理想和遠方的歸屬。帶著這樣的精神，長安就在三萬里之外。青年時的高適、壯年的李白都曾踏往長安之路追逐仕途，但他們真正建功立業(yè)、寫下萬古流芳詩句的地點都不在長安。
長安，不再是一個地名、一個時代，它回蕩著一個盛世的氣運，寄托了一種自由、奔放、激昂，勇于追求夢想、永不言棄的民族精神，構(gòu)成中華民族古老活力的源頭，是我們文明的脈搏，也是你我心中的長安。
電影最后，“只要詩在，書在，長安就會在”。即使長安在中晚唐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天子九遷等變數(shù)與浩劫，但詩歌仍然流傳下來，真正讓中華文明經(jīng)久不衰的核心是中華文化。文化在，中華就在。只要我們植根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沃土，從中不斷汲取智慧力量，盛世“長安”就會一直譜寫新的華章。帶著這樣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處處皆是“長安”。
▲電影《長安三萬里》海報。
的確，今人不見古時月，但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今明月終照我，相逢有緣與長安。
《長安三萬里》帶火的不僅僅是李白、杜甫這些耳熟能詳?shù)脑娙撕退麄兊脑娋洌€帶動了影視作品對具有中華歷史底蘊、中華傳統(tǒng)文化色彩內(nèi)容的再創(chuàng)造，帶動了教科書式的平面歷史一躍成為大眾史學廣為傳播和接受的教育互動。這個過程中最為重要的是，讓中國歷史上的閃光人物真正走進年輕人心中，成為他們熱愛和追捧的“超級英雄”。
在這個意義上，《長安三萬里》只是一個開始，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大鵬將飛向更遠的天空。
（本文刊發(fā)于《中國民族報》2023年7月18日。作者：吉嘉潔，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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