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雨花臺長眠的十萬英烈中,已知姓名者僅有1519位,陶家齊是其中之一:南京江寧人,抗日英雄;85年前送出一份關鍵情報,讓新四軍在江寧和句容交界的赤山腳下打贏了一場揚眉吐氣的伏擊戰;1943年他與妻子一同倒在日軍屠刀下。
父母犧牲時,陶和壽不滿一周歲。他一生都在“找父親”,尤其是退休后的20多年里,行程逾萬里,奔波在父親戰斗過的每一寸土地,尋訪老人、收集資料,用堅持與執著還原父親的往昔。
他是為了找尋一個答案:是什么,讓父親甘愿獻出自己的生命?
他是為了讓更多人看見:那些在戰火中犧牲的抗日烈士,從未真正遠去。
為什么要“找父親”
“我小的時候,只知道自己是個孤兒。大媽告訴我,我1歲的時候,我父母被抓著去殺掉了。但是怎么回事,我小時候一點也不懂。”

陶和壽向“陶家齊中隊”的隊員講述往事。南京日報/紫金山新聞記者 孟勃翰 邢飛月 攝
這種“不懂”,成了陶和壽心中的結。長大后,他在雨花臺烈士紀念館找到了“父親”——
陶家齊(1890—1943),南京江寧人。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任新四軍第一支隊湖熟地區情報站站長。后任抗日民主政府江寧縣赤山區區長,為新四軍抗擊日軍提供了準確情報,配合新四軍做了大量發動群眾抗日的工作。1943年底,被日軍逮捕后犧牲。
雨花臺烈士紀念館這短短百來字,記錄了父親的一生,卻不足以解答兒子的“不懂”。“我總在想,父親為什么當情報站站長?他的情報從哪里來的?他們是怎么被日軍逮捕殺害的?一同被殺害的母親呢?”這些疑問,像種子一樣在他心里生根,一直陸陸續續在尋找知情人,退休之后,有了時間,在全家的支持下,2000年開始,陶和壽下定決心:“找父親。”
這一找,直到現在就沒有停下來過。
“你還活著啊”
陶和壽回到故鄉——南京市江寧區湖熟街道,又先后赴福州、句容、上海、安徽等多地,走了20多個村莊,往返50多次,“到處打聽當年和我父親一起戰斗過的人,還有認識我父親的老人,曾經和我父母住在一個地方的鄰居。”陶和壽說,“當他們得知我是陶家齊的小兒子時,都是驚訝、開心,說‘你還活著啊’。”
當年驚心動魄的故事浮現在陶和壽眼前:
1943年9月,陶家齊的住處被當地漢奸告密,日偽軍警逮捕了陶家齊夫婦,又放火燒了陶家。
“他們說,我是被一個小通信員從大火中抱了出來,放進一只小木盆,推進河中,被人救起。”陶和壽說。
與此同時,陶家齊夫婦被日偽軍帶走,殘酷迫害了69天,始終未透露新四軍的任何消息。陶家齊夫婦的錚錚鐵骨讓日軍逐漸喪失了耐心,決定將他們押回家鄉湖熟,游街示眾,準備殺一儆百。

▲見證人張翠華。南京日報/紫金山新聞記者 孟勃翰 邢飛月 攝
“我當時12歲,正吃晚飯,看見你爸媽被綁著走,你媽媽在前,你爸爸在后,身上血肉模糊,你媽媽一邊走還一邊喊你的小名。”今年94歲的張翠華回憶了他父母被捕的細節,陶和壽當場紅了眼。
2013年,陶和壽前往福建尋訪到了98歲高齡的王直將軍,老將軍握著他的手感慨,“你父親是好同志。我們新四軍一到赤山還未站穩腳跟,你父親就站出來帶領家人、親戚以及當地群眾歡迎支持,他成了新四軍第一支隊湖熟地區情報站站長。”老將軍還給陶和壽講述了名震江南的“赤山戰斗”。
“由南京開到湖熟的日軍南浦旅團崗本聯隊的一個加強中隊,由其中隊長吉田帶領,圖謀于某日‘圍剿’三岔地區的新四軍與百姓,組織維持會,建立偽政權。”1940年5月13日,新四軍江南指揮部政委廖海濤接到陶家齊發來的重要情報,下定決心在赤山腳下打一場伏擊戰。
這份情報成了制勝的關鍵。新四軍在赤山腳下設伏,經過數小時激戰,成功殲滅日軍130余人,更是繳獲了九二式步兵炮一門。這是新四軍挺進江南后一場至關重要的勝仗。
赤山之戰繳獲的大炮,因新四軍不便運走,由陶家齊秘密埋在自家院子里。正是因為這門大炮被村里的漢奸告密,陶家齊1941年第一次被捕。1943年9月,他和妻子朱維珍再一起被捕。

陶和壽看母親朱維珍的畫像。南京日報/紫金山新聞記者 孟勃翰 邢飛月 攝
1943年11月12日傍晚,陶家齊夫婦被日軍押到行刑的山坡上。妻子朱維珍口中念著兒子的名字,倒在了日軍的屠刀下。緊接著,陶家齊也無聲地倒在了這片他深愛的土地上。
南京市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陳列展覽處處長聞慧斌說,從1926年到1949年,20多年時間里,在南京及其周邊地區犧牲的烈士統稱為雨花英烈,所以陶家齊也是雨花英烈。
“曙光已有一線”
陶和壽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父親的犧牲,不是孤立的,而是為了一場偉大的勝利,“以前覺得父親很遙遠,現在走他走過的路,聽他戰友的故事,才慢慢懂了他。” 陶和壽翻著裝滿資料的紙箱,里面有尋訪筆記、老照片、史料復印件,“他不是不怕,是他相信,勝利一定會來。”
2021年夏天,一則消息讓陶和壽的追尋之路迎來了最動人的“相逢”——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舉辦 “新四軍與南京”史跡展,時任雨花臺烈士陵園管理局副局長陳俊峰,在審稿時發現了一本日記本上寫著“家齊”兩字。
“當時我正在整理父親的資料,他們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找到了我父親的日記。” 陶和壽當時非常激動,手都在抖—— 他依稀記得這本日記本,那是1950 年 ,他8 歲的時候,跟著大媽把父親的舊物捐了出去。但是從1950年到2021年,從鎮里到區里到市里,歷經多年,又經多人之手,以前一直未曾找到。
陶和壽立即從合肥家中奔赴南京,在南京市博物館見到了父親的日記本。這本日記共76頁,時間是從1938年2月11日到5月5日。泛黃的紙頁上,父親的字跡有些潦草,卻力透紙背。

《陶家齊日記》翻拍。南京日報/紫金山新聞記者 孟勃翰 邢飛月 攝
“當我撫摸日記時,似乎和父親的雙手握在了一起。” 陶和壽說,從這些日記里,看到了父親記錄的南京大屠殺后幾個月南京一帶的凄涼景象,以及他愿意為國家犧牲的話語——
“廿七年,四月十日,晴。馬路兩旁焚去十之六七,凄涼滿目,不堪言狀。行至土城頭、岔路口等地,亦成焦土。”
“余查數月以來,對于宣傳工作,憑心自向,盡力奔走,收獲頗廣。”
“余焚香靜坐,愁悶交加,默祝我軍勝利,救人民于水火。”
“曙光已有一線,人民將脫苦海矣。”
“看到這里時,我哭了。父親期盼看到勝利。” 陶和壽說,他的小名 “圓圓”,正是源于父親的這份期盼。他小時候聽大媽說,自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出生的,父親給他取小名 “圓圓”,希望 “家庭圓滿,國家團圓”。
“《陶家齊日記》是一份寶貴的史料。”聞慧斌說,它不是冰冷的文字,是英雄的手記。以前我們只知道陶家齊是烈士,有了日記,他的形象更鮮活了,也明白了他參加新四軍抗日的初心。
“他們永遠活著”
如今,抗日烈士陶家齊的故事更加廣為人知。在南京江寧區湖熟街道,有了一條“家齊路”。赤山腳下的思陶亭里,王直將軍題寫的“赤山烽火”石碑,靜靜訴說著當年的壯烈;南京市東山小學內,有一個以烈士命名的 “陶家齊中隊”。

陶和壽和學生們一起致敬。南京日報/紫金山新聞記者 孟勃翰 邢飛月 攝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陶和壽帶著“陶家齊中隊”的少先隊員再一次來到父親的墓前。當少先隊員在烈士墓前敬起少先隊禮時,革命精神有了新的生命力。
“陶家齊中隊”隊員陳啟凡記得,陶和壽爺爺在紀念碑前站了很久,輕輕擦去碑上的灰塵,“感覺他在觸碰一個他永遠也見不到的親人。”陳啟凡說,他們會把陶家齊英雄的事跡講給弟弟妹妹聽,讓更多人知道這位抗日英雄。
“陶家齊中隊” 輔導員時燕和陶和壽也經常交流。時燕說,學校成立這個中隊,就是要讓英雄精神走進校園,在孩子們心中扎根。“烈士兒子的尋找,本身就是一堂生動的愛國主義課。這種堅持,會指引孩子們懂得銘記,學會擔當。”
83歲的陶和壽依然沒有停下腳步。他不僅經常來南京雨花臺祭拜父親,尋訪父親當年的革命足跡,還撰寫了陶家齊烈士紀念書冊。早在2016年清明節,他就和12位烈士親屬一起受聘成為“雨花英烈親屬宣講團”成員,在雨花臺向參觀者宣講烈士事跡。
“我年紀大了,但只要還走得動,會繼續尋找父親的其他日記,將父親的家國情懷和愛國主義精神傳承下去。” 陶和壽說。
他的外甥徐齊功也在幫他整理資料,“找父親,這是舅舅活下去的信念,我也會讓外公的精神傳下去。”徐齊功暗暗立下誓言。
赤山的風還在吹,雨花臺的花還在開。這場“找父親”的征程,早已不是陶和壽一個人的追尋 —— 它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思念,是一個民族對英雄的銘記,更是一種精神在新時代的傳承。正如陶和壽常說的:“我找的不是父親一個人,是千千萬萬像他一樣的英雄。只要我們記得,他們就永遠活著。”
南京日報/紫金山新聞記者 俞凡 張露 孟勃翰 邢飛月 吳叢熙 楊婧 沈建梅 錢建芬 張希 李子俊 朱彥
監制 周長城
總監制 馬正華 江飛

